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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博時期的愛情:日本“現(xiàn)代機器人之父”石黑浩,以及他創(chuàng)造的“最美麗的女人”

   日期:2018-03-26     來源:神經(jīng)現(xiàn)實    作者:liaiai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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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02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在日本大阪市郊的一間大學研究室里,兩個小女孩面對面地坐在熒光燈下。她們都身著淡黃色衣服,臉頰微鼓,劉海烏黑,短發(fā)齊肩——其中一個是五歲的小女孩,另一個是她的機器“克隆”人。

當機器人擁有越來越接近人類的外觀,人類被喚起的會是恐懼,還是對親密關系的渴望?

作者:Alex Mar

發(fā)表于 WIRED和EPIC MAGAZINE

封面:ELASTIC STUDIO

本文已被提名為2018年國家雜志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s)的“最佳特稿寫作獎”。

今天是小女孩第一次見到這個和她一樣高的“克隆”。 小女孩只顧一個勁地盯著她的同伴;而在另一邊,這個同伴仿佛也在盯著她看,表情一臉嚴肅、僵硬。另一個人用鏡頭記錄著這一切——他既是一個父親、又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

“你不想說點什么嗎?”他問。

小女孩轉(zhuǎn)向他,神情迷惑,隨即又轉(zhuǎn)了回去,繼續(xù)盯著那個機器人。

“跟她說話!”他說,“跟她說你好。”

“你好……”小女孩小聲嘟囔著。機器人點頭了。

“去吧,”他繼續(xù)說道,“跟她玩吧。”

機器人晃了晃頭。小女孩的父親在鏡頭后輕輕笑了幾聲。但小女孩并沒有動——她看起來略帶焦慮,靜靜地凝望著她的這個“克隆”人。

她們的身體做著這樣那樣微小的動作——刻意的也好、隨意的也罷,這些動作都在向?qū)Ψ絺鬟_著“我是活物”的訊息:她們會每隔幾秒眨一次眼,偶爾也會動動脖子——但小女孩的感官激活的是她鮮活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而另一邊的機器人利用的卻只是在它硅膠外殼下的電動機。

“跟她玩一下有那么難嗎?”父親問道。

女兒看向他,然后又看向機器人——它的嘴如同擱淺的魚一般微微張合。

父親笑了笑:“她是在吃東西嗎?”

小女孩沒回話。她表面上耐心而順從地聽著父親的話,心底里卻滿是抗拒。

“感覺奇怪嗎?”父親問——說實話,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機器人并不太像真人。

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了,女孩的呼吸逐漸變得沉重。“我好累,”她說,旋即大哭了起來。

當晚,在郊區(qū)的家里,父親將視頻上傳。他的名字叫石黑浩(いしぐろ ひろし),他想把這個視頻留給后人,因為他認為這應當是有史以來第一份現(xiàn)代人型機器人的記錄。

在那之后的十五年內(nèi),石黑浩創(chuàng)造出了30個左右機器人,其中大部分是女性。這些機器人都是真人的“克隆”:它們的模版包括了一個新聞主播、一個女演員和一個模特。這些機器人會出現(xiàn)在咖啡廳和購物商場之類的公眾場合——它們能在商城里唱歌、也能在舞臺上演劇。最重要的是:石黑浩會利用他的這群美麗“女人”,在位于奈良的國際電氣通信基礎技術研究所(the Advanced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和位于大阪大學的智能機器人學研究室(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簡稱IRL)內(nèi),進行學術實驗。

IRL位于校園灰色簡樸、錯綜復雜的樓房之中。大約30個學生和助理教授在此近乎寂靜的計算機艙和觀察室內(nèi)工作著:結(jié)伴的年輕男子身著運動衫、腳上只穿著襪子,時而在鋪著油地氈的長長樓道或研究室中穿梭,時而在筆記本電腦上埋頭工作,仿佛以紅牛、梳打餅和百奇為生。女性們像是不屬于這個地方。更甚之,就連洗手間門口的標語都寫著“請小心女洗手間里的陌生男性”。

石黑先生則是這凌亂的研究室的頭頭。他非常好認,穿得跟近幾年廣告上的他一模一樣:黑色顯瘦的衣著看起來十分現(xiàn)代,配上剛剛好的皮背包和腰包,戴著淺色的六邊形眼鏡,深黑色的頭發(fā)像個拖把頭一樣掃過他的前額。研究室屬于石黑浩的系。他現(xiàn)今五十四歲,是這所日本頂尖高校的著名教授。他擁有兩個實驗室,同時也在跟日本各地的十多個私營企業(yè)合作,而最近更是收到了日本政府給出的有史以來最慷慨的科學工程撥款之一(價值1600萬美元),還有七個秘書幫他在幕后管理這一切。

今時今日,人類仍然無法創(chuàng)造出與真人形神相似的機器人,更別說賦予這樣的機器人“人性”(或——按照日語中的說法——那種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存在之感”)了。這都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對自身的了解還遠遠不足以“再創(chuàng)造”人類——我們不知道人類是如何通過感官線索和微小動作的積累,產(chǎn)生出同情、安慰和信任之類的感情的。也許未來,人類能夠成功創(chuàng)造出所謂的“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General Intelligence,亦作“強人工智能”,一個能夠進行人類思考活動的機器大腦),但就算這樣,我們又為什么會選擇和這樣的“非人”大腦互動呢?

石黑浩相信:因為人類總想了解和信任他人,所以假如我們能將機器人變得更加逼真,人們就會更加愿意與它們交流。懷揣這個目標,石黑浩的團隊在人機互動的領域里成為了開拓者。

人機交互是一個混雜了工程、人工智能、社會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領域。其目標是分析和培養(yǎng)我們與機器人之間逐步發(fā)展的關系。我們想明白人類在什么情況下會愿意和機器互動,甚至對它們萌生愛意。而石黑浩相信:每當他創(chuàng)造出一個機器人,我們就能往這個目標更進一步。

在IRL的一個與外部隔絕的房間里,陳列著一批被定期護理著的機器人:這些是石黑浩最勤奮的員工。而在它們其中,除了幾張黑色的幕簾、一層薄薄的地毯、和堆滿了線纜、顯示器和一排假發(fā)的架子之外,還有一對成年女性的“克隆”品——它們是“雙生子F系列”(Geminoid F,“Geminoid”來自于拉丁文中的“geminus”一詞——雙生子)的模型。這個系列的名字提醒著人們:這些模型的人類原型仍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

日復一日,這些學生和工作人員都在測試、測量和記錄著幾十個人類志愿者對這些機器人的反應:“機器人的什么行為、什么外貌、什么微小的面部表情和身體活動會讓這些志愿者們有異樣的感覺?又是什么特質(zhì)讓這些志愿者放開拘束,和機器人進行互動?”石黑浩和他的團隊想要利用這些機器人來尋找越來越多問題的答案:“非言語交際對人與(機器)人之間信任的建立有多重要?”“我們會在什么情況下把機器人當作真人對待?”正因如此,石黑浩的兩個實驗室都在全力以赴地研究人類的親近行為。

聊天是一種幻覺,”石黑浩說,“我其實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能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在我們交流的幾個月內(nèi),石黑浩與我們分享了一些尤其私人的信息:他曾兩次想到過自殺;雖然擁有家庭,他還是感覺自己很孤獨——“孤獨”:這個詞在我們的聊天中大約出現(xiàn)過六、七次。

而我呢……在初次拜訪石黑浩時,我自己的情形大概是這樣的:

當時的我,距離上一段“真實的”感情已經(jīng)過去了23個月,距離那段感情的復蘇也過去了15個月——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一段“真實的”感情其實并不真實,而那一段感情的復蘇則持續(xù)了太久。當時的我還在北紐約州的一個小鎮(zhèn)里做著一些我覺得耗時耗力,但又不得不做的工作:成天準備著一本即將印刷的書。最近的午后和夜晚,當我放下手稿時,我也感受到了跟石黑浩一樣的感覺:一種隔離感,然而又不是完全隔離——我依然有幾個交心摯友、一圈不那么交心的朋友,還有我的家人。怎么說呢……這是一種缺少了親密接觸的感覺:沒有羅曼史、沒有性生活。

這種缺失一部分是我自己的選擇——的確有些男人對我表示過好奇,但他們并不明白,我最懷念的不是性,而是那種不可偽造的、和他人的親密感。但其實大部分時間——這么說吧,80%的時間里,我都不會刻意去想這種缺失。我感覺在自己的骨子里有一種獨立感和藝術感,我感覺自己是一個不守常規(guī)的自由女性——不管這種缺失讓我多么與世界隔絕,對我來說,它都只是我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然而在那剩余的20%時間里,這種缺失常常讓我感到迷惘。

我正是在這樣迷惘的時候去拜訪石黑浩的。也正因這種迷惘,那17個小時的飛行顯得尤其煎熬,“人際關系”這個概念在我腦海里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因此,我感覺石黑浩他們在做的事情——將人際關系量化,測量,探索它的每個維度——非常合情合理。如果我們能夠在機器人身上復制出人類之間的親密關系,那就意味著我們解決了最令我們困惑、也最不為我們所知的問題。

當石黑浩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他說:

他家在滋賀縣琵琶湖西岸的安曇川町,淀川河由琵琶湖流出,途徑京都而末至大阪灣。在學校時,即使周圍都是聽話的孩子們,特立獨行的浩也不會聽老師的話,就好像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老師在說話一樣。他成天畫著一些與學校課程無關的畫,而這種種行為讓他的母親擔心他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浩幾乎見不到他的父母——他們是老師,每天都跟如今的浩一樣忙。而代替他父母照顧他的則是他的外祖父母:他的外祖父是一個農(nóng)民,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嘴上成天掛著諸如“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日本男人”的傳統(tǒng)教誨——是他教會年少的浩該怎樣正確地使用筷子、怎樣祈禱、怎樣準備新年裝飾。跟在學校里不一樣,浩對外祖父的教誨尤其耐心;他認為外祖父不是在教他如何思考,而是在教他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完美。

他們住在比良山山腳。年少的浩喜歡沿著山腰尋覓各種蛇和昆蟲。有時候他會抓到一些鍬形甲蟲:分節(jié)的身體大概有八、九厘米長,背部漆黑油亮,頭上長著一對像鹿角一樣的大顎。他會在這些甲蟲身上粘上新的“零件”:剃須刀刀片,或是在別處撿到的金屬片——他認為這是對這些甲蟲的改進。如果浩的膠水沒有讓他們死掉的話,這些甲蟲就會帶著這些新“零件”繼續(xù)生活下去。這些甲蟲就是浩最初的“電子蟲”。

少年石黑浩最好的朋友之一是一個住在水邊貧民區(qū)的男孩。男孩的父母靠幫別人埋葬死者為生。當時的他并不知道:幫別人埋葬死者在當?shù)厝说难劾锸且环蒹a臟的職業(yè),所以男孩的父母在這里是低人一等的。也正因此,在發(fā)覺浩與男孩的友誼時,他的母親命令他立刻跟男孩斷絕關系。浩說,他在過去這四十年間都會時不時憶起這件事。

浩是一個嬌嫩的孩子:他從出生起就患有嚴重的皮膚過敏,背后、胸前和手臂上都會長滿又丑又癢的疹子。只有外祖父母每晚的撓癢能夠給他一點僅有的舒適,讓他在持續(xù)的撫摸下漸漸熟睡。他的醫(yī)生每周都會給他進行三次疼痛難忍但成效甚微的注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十二歲,醫(yī)生發(fā)現(xiàn)類固醇對他的癥狀有改善才漸漸好起來,然而這也導致了他到現(xiàn)在還是要隨身帶著類固醇藥物——他的身體從未與他融為一體。

石黑浩認為:人類的情感當然是可以被操縱的,因為它們不過是對外界刺激的反應罷了。

再后來,青年的石黑浩根據(jù)三個條件來決定去哪個大學:首先,這個大學要愿意接受一個像他這樣有點奇怪和冷漠的學生;其次,在大學里,他要能不受阻撓地畫畫;最后,大學要離家遠一些——于是,在1981年的秋天,他在富士山旁的山梨大學開始了新生活。

在大學里,石黑浩繼續(xù)著他不羈的“學習方式”,用接連不斷的奇怪工作來一邊找樂子一邊付學費:他當過廚師、當過托管班的監(jiān)督老師、當過上門賣教材的推銷員(這份工作他做了一個星期)、還當過彈珠機職業(yè)玩家(這份工作是最賺錢的了)。他看起來完全不受日本主流價值觀的影響——他覺得自己超酷。

與此同時,石黑浩也在努力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浪漫的另類者——一個藝術家。他成天翹課、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把他的畫板和鉛筆打包,騎著雅馬哈機車跑去臨摹附近鄉(xiāng)下的風景——這里才是他的天下:那些樹木形成了奇妙的有機景象、那些桃花描繪著春日的生機勃勃。石黑浩就是在這里畫出了他的素描和油畫,最后還成功賣出了幾幅。

“Risa,沒事的……如果想睡覺了、或者感覺頭很重,你可以往后靠著——就跟睡覺一樣。”

但就在大三的時候,石黑浩放下了繪畫。他覺得:除非他能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或是出名的公眾人物,否則繪畫毫無意義(他把這部分歸咎于他的色盲:雖然他很喜歡風景,但他對綠色毫不敏感)。那時的浩失去了人生最后的方向。在他最低靡的那段日子里,他甚至會在騎行于陡峭而風大的路上時,想著不轉(zhuǎn)彎、直接一頭沖下懸崖——他很好奇那樣會是什么感覺。

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機緣巧合之下,石黑浩了解到山梨大學也提供計算機科學的課程——這在當時還是個新鮮玩意。而石黑浩很想知道計算機圖像、計算機視覺跟視覺藝術之間有什么關系。在當時,個人電腦還算是個新奇的東西,而編程這個新興領域則更是百家爭鳴。石黑浩覺得他也沒什么好失去的了——于是就這樣,他成了一個計算機科學學生。

從那以后,石黑浩的學業(yè)開始走上了正軌:他意識到,在這尚無章法的新興領域中,他可以跟從前一樣,使用不同的工具,繼續(xù)像一個畫師一樣思考。他愛上了諸如“匯編語言”、“Pascal”之類的新詞。計算機科學的學生們被安置在一個極其寒冷又滿是計算機噪音的房間里——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是為了保護計算機,而不是人類。石黑浩一個人做著軟件開發(fā),同時也在學習著如何與遵循指令的計算機系統(tǒng)交流——他們仿佛進入了一場對話。

石黑浩很快就終止了他到鄉(xiāng)下的騎行,轉(zhuǎn)而一天兩天地沉浸在實驗室里。隨著他的編程語言越來越流利、他與機器的對話越來越順暢,他開始有了一個想法:計算機使用的語言有沒有可能變得越來越人性化,由此它們也可以用我們的方式來理解我們的思想?人與計算機的交流有沒有可能變成一段真正的感情?

從那時起,對這種感情的尋覓成了石黑浩唯一的追求——他的夢想。

它放在大腿上的手仍然保留著橡膠的觸感。再靠近點,你還能聽到隱藏在它身體里的電機那柔軟的嗡嗡聲和它眨眼時那輕輕的咔嗒聲。

就在千禧年,石黑浩,作為京都大學的一名準教授,造出了他的第一個類人型機器人(humanoid robot):這是一個機械化的新奇玩意,在一個裝有輪子的移動平臺上揮動著它分節(jié)的鋼鐵手臂。但石黑浩認為這還不夠——他覺得要讓人們對機器人產(chǎn)生依附感,首先要有一個跟人類一樣的、能讓人類產(chǎn)生同情的外形。

當時的石黑浩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年了,他的妻子是由他的一個大學同學介紹的一名鋼琴家。石黑浩問妻子是否可以用視頻記錄下她的一些動作——她靜坐的坐姿、呼吸的樣子,和對各種刺激的反應。石黑浩想要通過研究這些細微的動作來弄明白:我們究竟是通過什么物理信號來(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判斷一個物體是否是“人類”的。出乎他意料的是:人類并不會真正地“靜”坐。

石黑浩意識到:在很多日本學者所崇尚的西方世界中,人形機器人(androids)的發(fā)展是被大家抵制的。有些人擔心,由于所謂的“恐怖谷效應”,人形機器人會被消費者們抵觸,而這種抵觸很可能會導致人形機器人項目流產(chǎn),進而降低公眾對機器人學的支持。石黑浩本人也很擔心操之過急地去實施他的“非傳統(tǒng)”計劃會讓他前途報廢。但他抵抗不了人形機器人的“誘惑”。正因如此,當他的合作公司一意要雇傭一個有名的設計師來將一款新機器人設計得“跟昆蟲一樣”的時候,石黑浩失去了耐性。他決定在下一個項目中走野蠻路線——他一定要設計出一款人形機器人“來說服他們”。

“恐怖谷”效應,是由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的理論,根據(jù)該理論,如果一個機器人“不夠擬人”,那么它的類人特征就會顯眼并且容易辨認,產(chǎn)生移情作用。而另一方面,如果一個機器人“足夠擬人”,那么它的非類人特征就會成為顯眼的部分,在觀察者眼中產(chǎn)生一種詭異的感覺。

為了跟那個“昆蟲形機器人”對比,石黑浩決定將他的第一個人形機器人也設計成大約一米高。這就意味著:這款新的機器人需要一個人類小孩作為模特。而人形機器人的制作過程極其繁瑣——為了得到一個精準的復制品,模特必須要在石膏中呆上幾個小時;鑒于這樣繁瑣的過程,石黑浩不可能讓任何小孩給他當模特——除了他自己的小孩。

就在這個項目開始的前幾年,石黑浩有了一個女兒,叫做Risa。而他現(xiàn)在則要跟他的妻子解釋自己的計劃——妻子也是孩子的撫養(yǎng)者,因此這項實驗必須要有她的支持。石黑浩的妻子同意了。隨后,在2002年初,石黑浩一家跟化妝師、特效師一起聚集在了他位于大阪大學的實驗室中,開始了對Risa為期兩天的復制。

在實驗室里,Risa的母親幫她褪去衣服,再讓她站在一個木制小平臺上。石黑浩和另一位藝術家在Risa的軀體和四肢上涂上一層淡綠色的糊狀物,再包上一層沾有石膏的布料,并讓Risa站著不動等待晾干。五歲的Risa就這樣裹著一條粉色的毛巾、戴著一頂橡皮帽、耳朵里塞著棉花,平躺在了桌子上,頭上滿是泡沫塑料和包裝膠帶。一位藝術家提起一個塑料桶,將里面的糊狀物倒到Risa的身上,直到淹沒了她的耳朵。石黑浩和妻子則在一旁安慰女兒,說著“別擔心!”、“沒事的!”之類的話。這個步驟完成后,他們開始準備最后一步——對女兒的臉做復制。

Risa的母親和一位藝術家在用厚厚一層糊狀物敷上女兒的臉時,石黑浩在通過相機的取景器看著女兒臉上僵硬的表情。“完成之后,”他對女兒說,“你想要吃什么都行!”他們將糊狀物在女兒的額頭、下巴和脖子上抹勻、將臉頰和鼻子涂滿、再蓋過她的整個嘴巴。為了讓氣氛顯得輕松些,母親一邊涂一邊笑著:“閉上眼睛,假裝自己要睡了——晚安!”Risa在整個過程中出奇的安靜、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完全不像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漸漸,糊狀物漫上了她的雙眼,并很快地凝固了。就這樣,Risa的整個臉龐都被埋在了石膏之下,只剩下用來呼吸的一個孔。

“沒事的,”那位藝術家說,“只是你得耐心一點。”

接著說話的是在鏡頭后的石黑浩:“Risa,沒事的……如果想睡覺了、或者感覺頭很重,你可以往后靠著——就跟睡覺一樣。”

接著,他們將一塊浸過石膏的布料敷上女兒的臉龐,留著一個給女兒呼吸的小洞;布料逐漸變硬了。石黑浩也許在這時開始擔心起女兒來了,因為他突然顯得有些緊張,并調(diào)整了鏡頭,讓它向上對著墻壁。他對女兒說:“Risa,如果你可以用鼻子正常呼吸,請捏一下我的手好嗎……”

“Risa,”母親說道,“千萬別哭,不然眼淚會堵住你的鼻子的??傊瑳]有必要哭!耐心點,你想睡覺也行……睡吧。”

幾個月后,一個包裹寄到了實驗室。石黑浩和他的團隊打開包裹里的箱子:里面是Risa的全身硅膠模型:一個用橡膠制成的沒有頭發(fā)、沒穿衣服的Risa。他們拿一個用泡沫塑料做的機器撐起了模型的皮膚,并把它放在了實驗室里。石黑浩的妻子將Risa的一件太陽裙捐給了Risa的模型,以便它不用成天光著膀子。石黑浩將這個模型命名為復制人R1(Repliee R1)——“R”代表著“Risa”。

實驗結(jié)果好壞參半。石黑浩不得不承認,這種低成本、動作有限而僵硬的人形機器人更像僵尸,而非人類。雖然他只將實驗成果展示給了他信任的朋友們看,“女兒機器人”一事還是迅速變成了一個有點怪誕的傳奇。在我的采訪中,一位機器人愛好者說石黑浩的項目“很瘋狂”,而另一位則覺得這“很奇怪”而且“有一點點嚇人”。但不管怎么說,復制人R1還是給了石黑浩前進的信心。

至于他的女兒——石黑浩獎勵了她幾個Hello Kitty玩偶。“但是,”他說,“她還是哭了。”從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

雙生子F參加了一部為它而寫的戲劇的世界巡演,它也在2015年的電影《再見》(さよなら)中扮演了一個伴侶機器人。

三年后——也就是2005年——石黑浩揭開了復制人Q1Expo的面紗。Q1的原型是一位人氣很高的東京女性新聞播報員,而制造過程中也投入了更多的資金;因此,它的上半身動作流暢,嘴唇運動也能與語音同步。石黑浩團隊在它身上進行了多次研究,研究結(jié)果則發(fā)表了在日本的一本主流機器人學期刊上。實驗室上了電視。石黑浩還聽說韓國有人在模仿他的人形機器人。隨著公眾對石黑浩的“模擬人”興趣日益高漲,他的直覺得到了印證。

但他想要的不止這些。他曾兩次見證別人邂逅她們自己的“復制品”——他也想要有那一種體驗。再說了,他的女兒還太年輕,至于那個新聞播報員——雖然她是一個成年人,但她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兩人都無法從一個訓練有素的科學家的角度來衡量她們與機器人的邂逅。一個真正的研究者應該擁有屬于自己的復制人?;叵肫鹚睦L畫時光,石黑浩覺得復制人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畫像。于是,他決定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來命名這一個項目:雙生子HI。這就是他的機器人兄弟。

石黑浩存有幾百張關于雙生子機器人的相片。在其中一些照片中,他的助手正在將他43歲時面龐的模板包裹在機器人那塞滿了傳感器的頭部。在另一些中,雙生子機器人直立坐著,軀體上穿著裝有軟墊的背心。它的機械肱二頭肌清晰可見,而手臂上只有手肘下方有仿真皮膚覆蓋,看起來就像戴著一副精致的手套。在它的手上可以看到血管的紋路、陽光曬出的黑斑和手腕處輕微的皺紋。它的指甲上有皮質(zhì),蒼白而真實。而在另一些照片中的雙生子則和石黑浩本人一樣,穿上了一件貼身的黑色襯衫。石黑浩的助手抬起機器人的手臂,像給一個衣著繁復的孩子整裝一樣,把它的袖子扯低。

照片中的它跟石黑浩一樣,也穿著貼身的黑色休閑褲,假體腳上穿著一雙配套的襪子和黑色運動鞋。它的一頭假發(fā)和石黑浩的頭發(fā)看起來一模一樣。在另一些照片中可以看到它第一次“說話”的樣子——他的體內(nèi)裝有一個用來將空氣打進胸部的空氣泵;一堆纜線從它的“尾骨”處穿出,連進一個金屬盒子里。

雙生子機器人的發(fā)明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它仍然不夠逼真。它放在大腿上的手仍然保留著橡膠的觸感。它的眼睛雖然和石黑浩的眼睛一樣亮,但是還是能夠看出塑料的痕跡。再靠近點,你還能聽到隱藏在它身體里的電機那柔軟的嗡嗡聲和它眨眼時那輕輕的咔嗒聲。雙生子系列的機器人,盡管有時候看起來像是迪士尼世界里面的人形玩偶,但還是讓人不安。這都是因為它的所有動作都過于協(xié)調(diào)(為了讓人類產(chǎn)生同感)——旁觀者在看到它時,會不由自主地給它的表情進行分類:嘴角往下就是難過、眼睛緊閉就是不安、往旁邊看就是懷疑、頭往左傾就是沉思。當它與你眼光交接、它的傳感器探測到你的位置時,有那么一瞬間,你會感覺到它——或者說“他”吧,這個“石黑浩”——意識到了你的存在。

“這個機器人擁有了我的身份,”石黑浩說,“我必須跟它一模一樣,不然我就會失去我的身份。”

雙生子HI給石黑浩帶來了他想要的認可。他的團隊用他和雙生子分析了人們對他和他的“幽靈”的不同反應,并發(fā)表了幾十項研究。這些研究涉及到了對機器人的遠程無線操控(Teleoperation):于是,他和雙生子會一齊出現(xiàn)在亞洲和歐洲各地的電視節(jié)目上。石黑浩還可以不用離開大阪實驗室,只要讓一名助手將雙生子小心翼翼地運到世界各地,就可以遠程操控雙生子發(fā)表演講(雙生子的腿和軀干會被放在托運行李里,而它的頭則會被助手隨身攜帶)。石黑教授從一個研究者變身成了一個“復制”自己的萬人迷,各種會議和慶典的邀請函從四面八方涌入。

在某種程度上,這個機器人的成功要歸功于它在不同情景中運作的能力。它的呈現(xiàn)方式有點像馬戲團戲法:觀眾先看原型、再看復制品,然后試著把他們區(qū)分開來。這也是石黑浩正在解決的一個關于“存在”的問題——他想要“掌控”自己,以自己為原型來創(chuàng)造一個更耐久的“自己”。

與此同時,石黑浩的解決方式也帶來了新的困境——與他的復制品一起存在給他造成了意料之外的結(jié)果。石黑浩從大學畢業(yè)開始就一直身著黑色,而現(xiàn)在黑色則變成了他和雙生子HI共同的官方顏色。這種從第三人稱的角度觀察自己的感覺讓他異常興奮。但現(xiàn)在的一個問題是:石黑浩必須控制住他那人類身體的衰老的速度,盡量讓自己與機器人靜態(tài)不變的身體保持一致。他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順應他的機器人、用它的標準來衡量定義自己的身份與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機器人既讓他痛苦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逐漸衰老,也給他帶來了對自己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自信。

就這樣,石黑浩同時出演了多個角色。對于他的女性機器人來說,他就是皮格馬利翁,給他的伽拉忒亞賦予了生命。但對于他自己的復制品來說,他就是那耳喀索斯,花上數(shù)小時去凝視自己的倒影。當然,與那耳喀索斯不同的是:石黑浩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與此同時,他也給自己布下了一個他沒有預想到的圈套。在新聞照片和電視節(jié)目上,他會模仿雙生子機器人的姿勢和表情。甚至有一次,石黑浩注意到我在給他和他的機器人拍合照,便條件反射地放下了先前的微笑,轉(zhuǎn)而模仿起機器人的表情。

沒過多久,石黑浩的學生就開始對比起他和雙生子來了。他們會開玩笑地說:“教授,您變老了呀!”——而他則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幾年后,四十六歲的石黑浩用自己衰老了的臉做了一個新的模具,放在了一個新的雙生子-HI的臉上。但問題是:他必須每過幾年就重復一次這個過程,這對于他來說不僅花錢、還要費力。于是,石黑浩決定用與此相反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改變他的人類身體,來順應他的復制身體。他進行了一系列的美容手術——從激光治療到血清注射。在生活上,他開始變得注意飲食,而且也在練習舉重,減去了20磅的體重。“我決定不要再繼續(xù)變老了,”石黑浩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說道,“越來越我更年輕了。”——但他的句法好像就不是那么完美了。

與自己的造物保持一致已經(jīng)成了石黑浩的強迫行為。“這個機器人擁有了我的身份,”他說,“我必須跟它一模一樣,不然我就會失去我的身份。”這讓我想到了他第一個復制品的制作過程中的一張照片。照片里,機器人的“頭骨”裸露著,塑料外殼帶著一種有點惡心的黃色,外殼的開口處則是它的玻璃牙齒和眼珠。我問石黑浩看到機器人的頭骨時有什么感受。他像是半開玩笑地說:“如果把我的臉拿走,我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

然后他指向我,說道:“你想想你為什么會來這里——還不是因為我造出了自己的復制品?我的復制品對你來說很重要;機器人對你來說很重要。而我對你來說則并不那么重要。”

“人們無法想象一個美麗的女人如廁或疲憊的樣子,”石黑浩說,“所以我認為機器人才是美麗的體現(xiàn)。”

那是2012年的一個冬日,人群聚集在東京高島屋百貨商店的一個大玻璃櫥柜前。棲息于玻璃櫥柜中的是一個身著優(yōu)雅綢緞日禮服的雙生子F系列機器人,長長的棕色劉海猶如窗簾般在她臉上分開。情人節(jié)要到了。她坐在那里——身后是被畫滿玫瑰的包裝紙和大紅蝴蝶結(jié)包裹著的禮物盒——仿佛在等待某個人。

她成天盯著手機,大部分時間都忽視了靠近玻璃櫥柜的數(shù)千名游客。她不斷地做出一系列面部表情、表現(xiàn)出一系列微妙的情緒,仿佛在對剛剛收到的短信作出反應。這是一個聰明的策略:她在通過不與旁觀者互動,使得自己看起來就跟真實的人類一樣——畢竟,在大部分時間里,真實的人類也會故意忽略周圍的環(huán)境。但偶爾,當你靠近、她抬頭看向你并微笑的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就像邂逅了一個漂亮的陌生人。

有時,石黑浩會站在百貨商店入口的過道邊,觀察那些在她面前駐足的人,他喜歡想象人們對機器人存在何種思維的反應。

盡管我們都認為自己很復雜,我們與他人的關系卻往往很簡單?,F(xiàn)代人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網(wǎng)絡上——就算屏幕另一端的聊天對象被機器人取代,也不會有多少人馬上就能注意到。少量的刺激就可以喚起人類對他人他物的同理心。2011年, 卡爾加里大學的一項測試發(fā)現(xiàn),被試能在短時間內(nèi)將情緒和意圖“賦予”一塊他們用操縱桿操作的輕木。換句話說——我們的同理心如此豐富,以至于我們的大腦甚至愿意將一塊木頭擬人化。這是一種既可笑又可怕的脆弱動物本能。

然而,當我們注意的對象的外觀越趨近于人類,我們對它們的期望就會變得更加復雜。“恐怖谷效應”發(fā)揮了作用:當我們感覺遇到的是既熟悉又不完全正確的事物時,我們的同理心就會大幅下降。在卡爾加里大學測試的同年,不久前剛剛開發(fā)了第一代雙生子F機器人的石黑和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的研究人員合作發(fā)表了一篇論文。該團隊研究了與同理心有關的神經(jīng)元,在實驗中使用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儀器掃描了20位年齡在二、三十歲的被試的大腦,檢測他們在分別觀看石黑的女性機器人、暴露了機械構造的同一個機器人、該機器人所模仿的真人的視頻時的反應。

在視頻里,三者依次揮手,點頭,拿起一張紙,用抹布擦桌子。當觀看具有人類外觀的機器人運動的時候,被試大腦的頂葉皮層會最亮——特別是探測身體運動與移情神經(jīng)元相連的區(qū)域。研究人員認為,這表明,輕微的動作也可以在大腦中創(chuàng)造感知矛盾,引發(fā)“恐怖谷效應”。石黑回到實驗室,加倍關注著機器人最微小的動作:下巴的精確傾斜、頭部的轉(zhuǎn)動、克制的微笑。

幾乎是在百貨公司展示的同時,石黑設法使用雙生子F來建起兩個人類之間的聯(lián)系。2012年,東京的游戲設計師鐵太郎在遇到石黑時恰好離了婚,他很好奇與一位名叫三木的老朋友產(chǎn)生情愫的可能性。石黑邀請兩位到他奈良的研究所,在那里,他要求他的學生遙控操作一個女性機器人。他讓鐵太郎坐在女性機器人的遙控臺前,關上門;他把三木帶到另一個房間去見雙生子F。然后他邀請鐵太郎(他此時正在聽著這場對話)通過機器人與他和三木說話。當鐵太郎說話時,他的聲音會被電腦轉(zhuǎn)換成女性的聲音,機器人的唇部動作與他的說話同步。機器人的頭部斜傾,長長的人類頭發(fā)隨著鐵太郎的動作有節(jié)奏地移動。“它就像真正的女性一樣,”石黑很開心地告訴三木,“這不是鐵太郎,而是一個可愛又漂亮的女子。”

就這樣他們“玩”了一會兒,說著家常,鐵太郎嘗試著他的女性化身。他讓三木和石黑笑了起來,通過監(jiān)視器看著三木的臉,他嗅到了變化。當石黑知道鐵太郎對三木的復雜感情時,他對三木說:“好的,你應該親吻她。”然后,三木猶豫著向機器人——那個被鐵太郎“附身”的機器人——靠近,并親吻在她的臉頰上。鐵太郎說,那種感覺儼然驚雷,他與三木之間的任何界限都突然消失了。

不久之后,鐵太郎和三木決定在一起生活。鐵太郎現(xiàn)在還不確定石黑的機器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堅信,是她讓他們成為了一對戀人。

石黑認為,我們的天性是與人類互動并予之信任,所以將機器人制造得越像人類,我們就會愈加開放,并愿意與它分享我們的生活。

與浩共進晚餐:

他花了很多時間通過機器人與自己對話,測試它們,想象它們對于其他人的作用。浩(現(xiàn)在他讓我直呼其名)告訴我,他想記錄下自己說“我愛你”的聲音,然后編程一個機器人將這句話用女性的聲音復述給他。當他這么說的時候他是在開玩笑,但也許這是他半開玩笑的另一個話題。他認為,至少存在這種交換的必要性。他說,這將是“真正的對話”。與他自己的對話。

“對話是一種錯覺。”他說,“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了解自己的想法。我經(jīng)常通過對話來詢問自己。”通過這么多年操控機器人并與之對話,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真正關心他人的想法,“我通常只是在想自己,我需要了解你的意圖,但那不是優(yōu)先事項。在此之前,我想理清自己的頭緒,除此之外,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對話動機嗎?”

換句話說,他只能想象通過與他人對話來更好地了解自己,除此之外沒有什么比這更緊迫的了。他轉(zhuǎn)向我們二人的對話,他告訴我,“我們都不清楚彼此分享了多少信息,我總是在猜測,你總是在猜測,通過我們的對話模式,我們可以相信彼此在交換信息,但我并不能直接讀取你的思想。”

“什么是連接?”他問,“他人其實只是一面鏡子。”

在一些基本的層面上,我們理解對方的直接意圖和愿望——我們當然理解,但除此之外我們?nèi)绾畏磻??而浩的觀點雖然簡單,但看起來可悲的正確:世界上有著太多私人信息,而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意識,永遠無法完全分享給其他人。我們對連接彼此以及彌合鴻溝的渴望,是人類的欲望驅(qū)動——浩相信,總有一天這個欲望會通過類人機器人滿足。他堅信人類的情感,無論是共情還是愛情,只不過是對刺激的反應,是可以被操縱的。多年對人體的研究賦予機器人許多微妙的動作,它們通過氣動關節(jié)、機械眉弓、塑料頭骨的傾斜,逐漸跨越這個鴻溝,與我們完美結(jié)合。這也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形而上學把戲,但如果它滿足了需求,讓人感覺到了真實,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想起了雙生子F,想起她在低頭看一眼她無法看懂的智能手機時,她臉上那溫柔的神情。浩希望我們能想象她是在閱讀人們發(fā)來短信,來想象她的孤獨,進而愛她。每當我們將自己的感覺投射在她身上,想象一種被分享的體驗和連接,那么他的研究就前進了一步。

浩鮮少談論自己的私人生活,但是,從他不間斷的旅行和每天工作16個小時的自律中,我發(fā)現(xiàn)他和他妻子過著相當獨立的生活。“我們有一些簡單的規(guī)則。她從不問我的工作,我也從不問她的愛好。”

很快,他興奮起來——因為他找到一種方式讓話題重回他的工作,“我想理解’愛’的意思,你知道它真正的意思嗎?什么是’愛’?”

我思考了一下。“它的定義在我腦海中是一直變化的。”

“這很好!”他驚訝地說。“你就像一個科學家。我也一直在改變對它的定義。我每年都有不同的假設。在我去世之前,我想對愛有一個更好的理解。”

浩現(xiàn)在告訴我,他曾兩次認真考慮過自殺:第一次是在36歲,當時他的一個尖子生在某計算機編程競賽中(他當時的重心)打敗了他,而在10年后,另一個學生發(fā)表了很多頗具見解的技術論文(浩引以為豪)。在這兩次中,他通過找到新的研究角度而走出了抑郁癥。但是這些情況使他更加擔心,他可能無法防止大腦自然的緩慢和惡化。他已經(jīng)確定注意力不如曾經(jīng)那樣集中。他最擔心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患上老年癡呆癥。如果不能產(chǎn)生新的想法,“可能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生存的理由了。我不想那樣。”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再次轉(zhuǎn)變話題。

“你知道靈魂是什么嗎?”他問道。“靈魂并不是那么私人。在日本,我們?nèi)ナ罆r,所有靈魂都會回歸一處,回到山上。所以現(xiàn)在我們單獨生活,像這樣”——他指了指我們兩個坐在墊子上的情形,“我們有自己的靈魂,但是當我們過世時,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靈魂會回到靈魂聚集的地方。”

“靈魂并不孤獨。”他說,“靈魂并不孤單。”

石黑現(xiàn)在必須將他自然衰老的身體和機器人化身保持一致。

在一個星期六的夜晚,我、浩以及巴勒莫大學的機器人教授羅薩里奧·索爾貝洛(Rosario Sorbello)見了面。索爾貝洛每年都會訪問幾次浩的實驗室,他經(jīng)常派他的學生去那里學習,他安排了浩的機器人在西西里的展出。索爾貝洛穿著精致的西裝和皮鞋,身形高大,但他其實是個孩子氣的人。他顯然很喜歡與浩接觸,他兩次提醒我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我們在大阪一個擁擠的購物區(qū)心齋橋見面,并吃了一晚上的街頭小吃:幾大碗拉面和章魚丸子(浩在貧窮的研究生時期,經(jīng)常來這里)。在喝過由一個系著圍裙的女人端上來的紅豆甜點湯以后,浩決定與其直接去酒吧,不如徑直去他“辦公室里的酒吧”。在回大學的列車途中,我們下車在24小時便利店里買了一些下酒菜——芥末豌豆、章魚肉干、巧克力味的百奇。

當浩翻看手機時,索爾貝洛談論了與機器人的親密關系的欲望。“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嗎?”他問,“想吻一個機器人,想吻那個非人的橡膠?有些人有這樣的欲望。再想象一下,如果你可以加熱它的皮膚,讓你在觸碰時感覺到一絲溫熱?想這樣嘗試的大有人在。”他說,性和浪漫關系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混亂,而許多人希望保持簡單的生活——在這種情況下,與機器人的關系可能是一個解決方案。他說:“我認為這是未來。”

性可以說是人際關系的終極實體行為——但也可以僅僅是一種行為,一種親密的模擬。性可以被認為是超越了純粹的物質(zhì)的東西,但實際上,它往往是一種更為物理上的體驗,而不像我們認為的那樣親密。從這個角度來看,至少在理論上,一系列的性體驗可以用機器人來復制。

在索爾貝洛的推薦下,我讀了人工智能專家大衛(wèi)·利維(David Levy)在2007年出版的著作《與機器人的愛與性》(Love and Sex With Robots)。利維在書中提出,在不久的將來(大約是在2050年),人類會希望與機器人成為朋友、性伴侶,甚至是配偶——一個令人膽怯但可行的假設。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愿意相信機器人也有情感生活和欲望。被設計為擁有主人喜歡的外形、嗓音、眼睛的顏色和性格類型,以及能夠回憶并講出主人的故事或段子,機器人將俘獲人心。

利維引用了阿蘭·圖靈那句著名的“人工智能擁有令人信服的表現(xiàn)是智力的證明”,并將其擴展到情感領域:“如果一個機器人表現(xiàn)出它似乎有知覺,我們難道可以合理論證它沒有嗎?如果人造情緒讓機器人說出了“我愛你”這樣的話,我們當然會愿意接受……如果一個有著情感智能的機器人說出‘我愛你’或者‘我想和你做愛’這樣的話,為什么我們應該質(zhì)疑它呢?”他認為,人類情感相比機器人情感并沒有自然到哪里去,“我們有激素,有神經(jīng)元,我們以一種被設定的方式來產(chǎn)生情緒。”

換句話說,利維認為,我們的內(nèi)心本質(zhì)上是算法的,就像AI一樣。他寫道,幾十年后,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差異可能“不會比不同國家,甚至同一國家不同地區(qū)之間的人們的文化差異更大”。就機器人性愛而言,利維認為它不僅會成為社交孤立時的一種需求,也成為一種尋求性刺激,抑或伴侶生病或出門遠行時,可接受的發(fā)泄出口。

這些關于人性和親密關系的想法非常激進,但是我認識到,對機器人的欲望也可能轉(zhuǎn)向?qū)τH密和陪伴關系的需求——為了一種當你遠離家鄉(xiāng),在地球的彼端,一次出差好幾個星期時的舒適感。而如果有人提供你一種解決辦法,為什么不采用呢?我們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允許技術介入曾經(jīng)簡單而直接的人際交往——真正的區(qū)別是什么?而這種區(qū)別是否足夠重要到我們必須保留它?

回到校園后,我們經(jīng)過一些仍在實驗室里工作到很晚的少數(shù)學生,躲進了浩的辦公室。在那里,他滑動白板,露出一個隱藏的酒柜。他為我們倒了一些當?shù)氐膬?yōu)質(zhì)威士忌,我們坐下來聽他收藏的音樂,從日本流行民謠到Simon & Garfunkel樂隊。 浩告訴我們,從人們接觸他的機器人的那一刻,他便注意到某種變化。他說,機器人似乎揭露了它們周圍的人類,讓他們一直小心隱藏的對連接和觸碰的欲望現(xiàn)形??梢灶A料到:在工業(yè)展覽上,男人們對女性機器人不屑一顧,因為害怕自己會試圖親吻和觸摸機器人。但是更復雜的事情也正在發(fā)生。

以他女兒為模版的機器人在2002年完成后不久,浩讓他在京都大學的學生測試人類對該機器人的機械外觀和人類外觀的反應。機器人在閑置的時候被放在實驗室中央,很快一些學生抱怨說在機器人面前工作不自在。他們覺得它在看著他們。(從此以后,他們養(yǎng)成了把機器人的臉朝向墻放置的習慣。)

當浩得知其中一名學生已經(jīng)沉浸于他女兒的復制品時,事情變得更加復雜了。白天,這個學生會進行實驗,但是深夜,當他認為只有自己在實驗室里時,他會用長笛為機器人吹小夜曲并與之交談,問它對他演奏的看法。他覺得自己似乎只能以這種隱秘的方式尋求陪伴。

這件事讓浩意識到,這些機器人可能會產(chǎn)生不可預料的情感影響。“這是第一個引起人類情感的機器人,”浩說, “我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將機器人轉(zhuǎn)移到大阪大學,并指派另一名學生來監(jiān)督研究工作。他還提出了一些使用機器人的基本規(guī)則:不能待到深夜,也不能與它獨處。

“那種感覺怎么說呢?雖然它不是我的女兒,于我而言卻一個特別的人。”石黑說。

當他造出第一個成年女性的復制品時,他對實驗室的學生會如何對待她有一些警惕。他們會想將她抱在懷里睡覺嗎?浩目睹了一個曾經(jīng)密切參與雙生子制作的同事,在機器人面前變得心猿意馬。浩的理論是,一個友善的人類女人永遠只是一個“真人”,永遠也不會像她的機器人復制品一樣“優(yōu)雅”。“我們希望有一個理想的伴侶,機器人可以成為反映內(nèi)心的一面鏡子。”以這種方式擁有一段與機器人的關系,簡直就像在與你自己的分身相處。

這么多男人對浩的女性機器人的反應讓他感到不安。但這也是他一直在耕耘的領域。在2014年,他開始一個新的項目,結(jié)合了個人完美主義與對女性美的理解。在我訪問期間,他和機器人小組正在制造所聲稱的“最美麗的女人”。他并不完全實際的方法包括親自與大阪一位流行的整形外科醫(yī)生交談,分析環(huán)球小姐決賽選手的圖像,并最終相信他的直覺。(他幾次提醒我,他認為自己比其他機器人科學家更像一個“藝術家”。)浩與技術人員分別進行了兩段長達12小時的會議,創(chuàng)建了這個機器人的3D效果圖。他很激動地發(fā)現(xiàn),在圖上對眼睛或鼻子稍作修改,都會將機器人變得完全不同。“那種感覺怎么說呢?雖然它不是我的女兒,于我而言卻是一個特別的人,”浩說。

現(xiàn)在,當我問浩為什么要把重點放在面容姣好的機械女人身上時,他提醒我說,讓人們接受機器人進入他們的生活,是他這一領域的更大目標。“大多數(shù)人能接受哪一種女人?”他問,“漂亮的還是丑陋的?”在我后來聽的一場演講中,他總結(jié)道:“人們無法想象一個美麗的女人如廁或疲憊的樣子,”石黑浩說,“所以我認為機器人更能呈現(xiàn)美。”

此時浩從他的符合人體工程學的椅子上站起來,就好像靈感突然來了。他背對我和索爾貝洛,翻過他的抽屜,然后拿出一個黑色的拉鏈袋。他從里面拿出兩個手掌大小的人形的泡沫模型,并送給我一個作為禮物。他拿起另一個,把它拿出來對著我。

“讓我們來做一個實驗吧。”他說,“我們把他們放在一起,并讓他們親吻。”

我不確定他想要做什么。 “好。”

我將我手中小人的臉靠近他手中小人的臉,他們不動的嘴唇碰到了。

“這感覺很好笑,對吧?”他問。確實如此。這感覺就像穿越禁忌。

我回到東京呆了幾天,和浩的同事們見了面。從大阪到東京來來回回時,事情有了新的發(fā)展:我愛上了我在旅程第二晚遇見的人。

我的著作經(jīng)紀人通過電子郵件向我介紹了伊森,他知道我一直在日本尋求聯(lián)絡人。伊森(化名)是美國人,三十多歲,十多年前移居東京并從事平面設計,日語流利。他用郵件給我發(fā)了修理工、翻譯員和精品酒店的名字,同意在我乘坐新干線列車向西回到大阪之前一起吃晚飯。那天晚上,當我在澀谷區(qū)地鐵站前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神反射回了我腦海中當時的想法:這將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

我從未特別迷戀過古典英俊的男人,但伊森的長相是如此的古典英俊——當他那張臉和那棱角分明的下頷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此之前,我從未注意過男人頭部的輪廓。讓我沉淪的還有他脖子后方的一個小小塌陷、肩膀的寬度(它們的比例有些讓我有種驚異的感覺)、他皮膚的氣味和他話語中的深沉與悠揚。

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成了我的向?qū)В瑤冶M興地游玩。我們四處喝酒,從一個有著滑動紙屏幕的白色酒吧、一個不允許任何人笑出聲音來的爵士酒吧、一個四壁貼著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海報的八座位房間,到一個有著鋼琴歌手并能在52樓鳥瞰城市風光的酒店休息室。我們談論書籍,談論家人,談論我們以為的自己所愛的人。晚上我們雙臂微微觸碰地走在街上,當我們坐下時,彼此的膝蓋輕輕觸碰。我將手掌放在他脖子后方的塌陷里。私下里,我們躺在他臥室地上一張薄薄的床墊上,脫掉我們所有的衣物。自上一次我們這樣被另一個人吸引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種像行星引力式的吸引,超出了理性和可預測的范圍——那種我們花費很多時間去尋找,而當它來臨時我們又無法控制的東西。

這種經(jīng)歷震撼心靈。對于此刻的我來說,沉浸在一個機器人設計的世界里——一個深度調(diào)解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柔軟的硅膠殼代替人的皮膚,我們在機械人的臉上尋找人類仁慈或悲傷或憐憫的跡象——仍然會有一段邂逅,這也是一種寬慰。因為它意味著我們是動物,而不是思想,意味著我們的化學反應不像一套程序化的反應那樣冷酷——它施展著即興的魔法。知道那種本能并沒有離我遠去,并且能夠回應它,讓我覺得自己又是人類了。

最開始考慮制造機器人的時候,浩想要找到最合適的硅膠材料。他看上了東方工業(yè)——這是一家專門制造高端“性玩偶”的公司,造出的玩偶要價數(shù)千美元。 但是浩在開始合作不久后就終止了這個合作,因為隨著他的聲譽越來越好,這種合作關系也變得越來越不合適,畢竟政府也不希望他們的投資和性玩偶扯上關系。

然而,色情行業(yè)就算沒有政府的支持,也能蓬勃發(fā)展。當初浩和東方工業(yè)合作的時候,他們的工作空間只有一間單間;而如今將近二十年后,東方工業(yè)就已經(jīng)擴展至一棟樓的規(guī)模——而他們賣的娃娃頂多也就只能變換姿勢罷了。浩認為: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性愛完全可以實現(xiàn),只是時間的問題。 他意識到自己的研究對性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會有很大的幫助,但對于他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研究這個方向更多是為了改善社會而非商業(yè)盈利。他認為對殘疾人來說機器人性愛也許正是他們所需要的。“不過一旦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好看又好用的性玩偶,其他人也一定會用它的,”他說,“畢竟性是一個基本的生理欲求。”

浩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他那窄長的黑色馬自達上,于奈良和大阪之間的高速公路上高速行駛——高速得甚至有點離譜。最后,我們聊到了1982年的一部電影——《銀翼殺手》。他困惑于想不起女主角的名字,不過他說:“她看起來很像你!”

浩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再次開口時,則顯得十分謹慎:“我希望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復制人。每個人都應該想有一個的,對吧?你說呢?”

“屬于自己的、好看的機器人嗎?”

“對啊。”就像正在跟自己對話一樣,浩同意了自己的觀點。“不僅僅是機器人——是幾乎是人類的那種機器人,是理想狀態(tài)的‘人’。”

“一個理想的女人嗎?”

“也許吧。不知道呀。“他笑著說,“那是其中一個項目啦。”——“最美的”機器人。

車廂內(nèi)又重回沉默。半晌后,他問了一個令我驚訝的問題:如果他做了我的副本,人們會怎么想?

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即使只是說說而已,我也從未想到過這種可能性。這個想法對我來說有種意料之外的私密感。

我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這個想法:首先他們會用石膏包裹我的身體,然后他們會制作我身體各個部分的模子、并用螺栓連接在一起。接著,他們會用硅膠做出一張不屬于我的臉、臉上帶著不屬于我的呆滯笑容,并用它包裹不屬于我的機械頭骨。 之后,“我”的零件會被打包運到浩的實驗室、包裝被拆開、零件被組裝。“我”會穿上裙子和襯衫、披上一頭黑色長發(fā)?;蛟S某位學生會拿來一雙從舊模特身上取下來的漆皮高跟鞋、然后將這雙鞋穿在我的腳上。 那雙注定要“看見”無數(shù)研究者的眼睛擁有逼真的光芒與色彩,但就連它們,也不屬于我。

或許,“我”的首演不會在實驗室——“我”也許會直接登上世界的舞臺、出現(xiàn)在新的話劇或機器人劇里。 “我”和浩的一名助理教授將會一同穿梭在各種場地。而在“我”的“國際演出”中,每當我們回到酒店時,他也許會打開裝著“我”的頭的小提箱,和“我”聊起他的挫折感。 最后,當這部機器人劇落下帷幕的時候,我也將會退休,回到某個觀察室里,衣服和頭發(fā)被脫下、靠著墻、低垂著頭。 學生們有時會在晚上自己喝啤酒的時候,讓“我”為他們唱卡拉OK。 在其余的時間里——在“我”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我”將會借用著我的外表、我的臉、我的表情,和我的記憶,說出和做出一些我無法控制的事情。

我還沒準備好出售我的模樣。

浩的“交流者”機器人精致得有時顯得很女性化、有時又像一個小男孩——但對于一個那么年輕的“人”來說,它的模樣實在是過于世故了。

我之前將浩跟皮格馬利翁對比過,但這對比并不完全正確。浩對創(chuàng)造機器人的癡迷,更多的來源于自我驅(qū)使,而非浪漫情懷。 在我們相處的時間里——不像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機器人的粉絲和他的一些同事——浩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他的女機器人的迷戀。真正驅(qū)動他的是那種作為造物主的權力,那種“也許有一天,我能夠破解人類情感紐帶的密碼”的信念。而且,他并不在乎破解這些謎團到底需要采取什么方式——如果條件允許,他甚至會將人類分解成最基本的組成單位來研究。但是,假如這諸多的物理細節(jié)(精確的硅膠模具、完美的睫毛和角質(zhì))實際上是南轅北轍呢?假如這些細節(jié)讓機器人的結(jié)構偏離了人類的真實本質(zhì)(那種所謂的“存在感”)呢?解決這個問題的一種方法就是:剝離機器人身上一切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只留下最為基本的東西。

而他已經(jīng)這樣做了。他夢見過那樣的機器人。當他醒來時,他用粘土按照夢中的形狀做出了模型。它叫“交流者”——一個高約50厘米、如幽靈般潔白的幼兒。它外表光滑得不真實、胳膊發(fā)育不良、沒有腿,卻有一個像生殖器的球莖殘端,它屁股的兩半被做成了兩個球體,一條柔滑的白色氨綸則充當了它的頸部,連接著它的頭與軀干,除此之外,這條氨綸也如同一個裸體的幼兒一樣柔軟光滑。

睡覺的時候,它臉上的表情過分安詳,足以令人不安。這可能要歸咎于它深黑色的眼睛、瘦小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溫柔而飄渺的眉毛。它微妙而細膩的特征有時顯得女性化、有時又像一個小男孩——但對于一個那么年輕的“人”來說,它的模樣實在是過于世故了。

它平靜的表情擁有著人類幼兒不會有的權威,但它的身體和細致的動作又表現(xiàn)出了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在浩的研究室里,他的團隊向一群丹麥參觀者展示了“交流者”的最新模型:一個三腳架將它支撐在地板上——一旦被激活,它就好像擁有了生命一樣地扭動起來。 它抬頭看著我們、又環(huán)顧了四周,接著開始擺動著短小的手臂,似乎想用表演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它細致的動作流暢而輕松,顯得非常親切。過了一會,它開始用女聲講起日語,引得一位名叫米里亞姆的研究生跟它開始聊起天來。目前,“交流者”還需要遠程操控,但浩希望在接下來的幾年內(nèi)將其自動化。它平靜的的表情擁有著人類幼兒不會有的權威,但它的身體和細致的動作又表現(xiàn)出了孩子的脆弱和需求。

米里亞姆將這個“小孩”放在自己的臂彎里搖晃,兩人用親切的語調(diào)低聲聊天。 經(jīng)過幾分鐘的旁觀,我腦海里聯(lián)想到的已不再是惡心與噩夢,而是細致、親密和友誼——這讓我很想保護它。

后來我才知道,這些丹麥參觀者之所以來到浩的研究所里,是因為浩希望與風投公司合作,從而在丹麥的高級護理機構配置交流者。幾年來,他每隔幾個月就會去那里出一次差。浩的團隊和他們的丹麥伙伴正處于情景測試的最后階段,雙方都希望能盡快制定切實可行的商業(yè)計劃。大家都很樂觀,因為志愿者們都能很快和這個奇怪的人形機器人建立聯(lián)系。日本大使和丹麥王子參加了“交流者”在丹麥的相關媒體活動,王子更是在鏡頭面前擁抱了它;他說這感覺就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

而那些在養(yǎng)老院給老年癡呆癥的患者拍攝的錄像則更有說服力。在其中的一個于某京都老年人機構的錄像里,一位穿著彩色高領毛衣的老太太坐在沙發(fā)上,腿上放著一個“交流者”。 雖然她的護理員說老人很少跟其他人說話,但老人在視頻里卻和“交流者”進行著激烈的談話(即使她可能并不知道這個交流者是由位于大阪的志愿者遠程操控的)。而在另一個視頻中,一位年過百歲、面容脆弱的老奶奶正坐在桌前,雙臂環(huán)抱著自己。“她很沮喪,從不和別人交談,”浩的研究人員說。 然而當坐在她旁邊的護理員遞給她一個“交流者”時,她就突然激動了起來,咧嘴笑出了聲。伴隨著一種純粹的快樂,老奶奶開始發(fā)出嬰兒般的的短暫叫聲“啊——啊——啊——啊!”她把“交流者”抱在胸前,臉上洋溢著幸福,并開始緩慢地搖晃著它。

正如這段視頻表現(xiàn)出的一樣:機器的確可以喚起情感——但到底是哪種情感? 是在年過百歲的老奶奶臉上一晃而逝的哪種久違的幸福嗎?“我們還不知道,”研究員說,“但是那些喜愛這些交流者的人,往往是曾經(jīng)有過孩子的人。”仔細一想,這種想法似乎有些恐怖——這些肢體發(fā)育不良的機器人給予的擁抱,竟然能夠喚起高齡的孤獨老人們?nèi)缤俅螕碛泻⒆影愕南矏偂?/span>

就這樣,十幾年的研究讓浩完成了他的計劃:從一個以他女兒為模版的機器人,到另一個“孩子機器人”——前者一片空白,而后者依然能夠成為任何人的“孩子”——這是一個表面上很恐怖,但實際上很有效的機器人,一旦它運轉(zhuǎn)起來,你就會被它吸引,并與之配合,最后不禁和它產(chǎn)生共鳴。浩把這機器人空白抽象的外觀稱為“中性的外觀”,而在它面前,我們以貌取人的習慣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浩一直想要創(chuàng)造的難以言表之物:一個特別但并不可怕的“人類”。 這個“人類”和它的制造者一樣是我們情感的局外人,但它卻能喚起我們的感情。當我們抱著它時,真正激起我們的情感的究竟是不是真實的人類,仿佛已經(jīng)不再重要。

休息時的交流者臉上的表情平靜得甚至有些令人不安。

今天,浩以女兒為模版制作出來的機器人正站在一個白色平臺上,被密封保存在實驗室的玻璃展示架內(nèi)。即使已經(jīng)披上了淡黃色的裙子,這個機器人的樣子還是令人十分不安。它的胳膊太長了,看起來像只猿猴;它的手擺得太低了,其中一只手甚至尷尬地擺在褲襠上,仿佛在做出遮擋的動作;它的神情緊張,嘴角嚴肅地向下傾斜。現(xiàn)在的它看起來仍然像15年前一樣,帶著浩的女兒在被做成模具時的那種“人類的不安”。

Risa現(xiàn)在上了大學,在她父親的系里學習,是系里為數(shù)不多的的幾個女性之一。家里人對此感到開心——但浩卻心有疑慮,他和Risa從未討論過他的工作。“但這是好事,你說對吧?”他反問我。“我當初也不確定制作Risa的克隆機器人對她是好還是壞。后來,她還是來參觀了我的實驗室,”他說,“現(xiàn)在看來,我可以說服大家這件事是好的啦。”他的話把自己逗笑了。

對于浩而言,Risa和浩的“最美麗的女人”卻完全不一樣——Risa是一個聰明但缺乏耐心和少女心的自由思想家。這完全在浩的意料之外。他認為她是一個“典型女性”,但又帶有“幾分與他頗像的堅強”。她在數(shù)學和物理方面很有天賦。浩印象中的她很好勝,尤其是和男生在一起的時候。“有時候她很強硬,”他說。

我第一次見到Risa是在她父親辦公室同個走廊的一個小會議室里。當時我就被Risa冷靜的睿智吸引住了:她有著與視頻中一模一樣的一張圓臉和一雙眼睛,而現(xiàn)在的她穿著合身的襯衫,戴著眼鏡和水晶吊墜,頭發(fā)也梳成了低馬尾——這就是那個從牙牙學語時就已經(jīng)在實驗室里和她父親的初代機器人一起追趕玩耍的女孩(浩依然會在他的演示文稿中使用這段視頻)。Risa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演說,最近也才第一次讀他寫的書。關于她的復制品,Risa和她的父親一樣務實。 “當時的我并沒有想太多,只覺得自己是父親能找到的最理想的機器人模型”(Risa和我通過翻譯軟件交流)。

學生有時會打聽Risa的姓氏。“我想,大概是因為父親很有名吧,”她說。但是,正如浩那時而溫柔時而剛強的外表一樣,Risa認為“石黑教授”和她的父親其實并不相同(雖然看起來都一樣)。在學校里,學生和教職工總是包圍著他——這時的他是一個充滿人格魅力的“榜樣”,總會吸引著別人參與到他的工作中,而只有在家里,他才會變成他自己——一位不斷追求自己好奇之物的研究者。Risa說:“他是一位真正的研究者。他總會想方設法找到能讓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雖然Risa尚未確定自己的專業(yè),但她對機器人科學并不感興趣。不過她的雄心壯志是家族性的:“無論互聯(lián)網(wǎng)之后的新興事物是什么,”她說,“下一個重大創(chuàng)新——無論如何,我都想成為它的一部分。”她認為,她在那么年輕的時候就接觸到了父親的研究工作(她并不覺得這種接觸有什么好壞之分),這使她成長為了一個有膽識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被迫成為父親項目的一部分的。而又因為我有過這種其他人未曾有過的經(jīng)歷,所以我有一種‘世上無難事’的信仰。從那時起,當其他人說‘不,不可能,我們做不到’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做到。因為我的父親就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而我是他的女兒。”

據(jù)我所知,浩并不知道女兒會這么說。

在Risa九歲時,浩創(chuàng)造了她的克隆機器人。在那之后,她曾到學校里,與她的克隆機器人在浩的遙控操作下進行互動。她說:“我其實并沒有像和我父親說話那么專注地和機器人對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當時她的父親并不在她身邊,而是在另一個房間里——雖然只是隔著墻壁,但依然不在她的視野里。

“我希望有一天能擁有自己的復制人,”石黑浩說,“每個人都應該想有一個的,對吧?你說呢?”

一天晚上,在大阪的一家傳統(tǒng)餐廳吃完晚餐后,浩帶我去了一家卡拉OK酒吧。 可能是因為工作日或者我們到得太晚的緣故,酒吧里空無一人。浩把錢給了閑得無聊的年輕服務員。服務員接著就把我們帶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并關上了門。

房間的地板是黑色的膠木和假皮革。 在屏幕的藍光下,浩唱起了一首又一首的日本民謠。我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拿著麥克風唱著歌,唱的歌一首比一首柔情。他臉上的表情還是和在實驗室里的一樣——他非常認真地,對著我,也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盡情地表演。

又一首歌開始了。這次,他向我伸出手來,我起身,接受了他的邀請。他一手握住麥克風,用微弱而質(zhì)樸的聲音低唱,另一只手則攬住我的腰,帶著我跳了一段慢舞。我們跳起舞來十分笨拙,如同兩個初中生,彼此之間幾乎沒有肢體和眼神接觸,只是專注于各自的步子。我與浩共同度過的時光,幾個月的郵件和Skype、幾周無時無刻的陪伴,一起探究他所最重視的東西(他的工作)都不過是一段“工作需要”的親密關系——我是記者、他是采訪目標。在浩的眼里,我是一個沉迷于他的女人、他的鏡像、他的回音、他的自言自語。而在我眼里,浩則是一個古怪的人——他總是穿著黑色衣服,甚至制作出了自己的“克隆”。他的這種古怪恰恰符合了我作為一個記者的需要。這不同“版本”的我們,現(xiàn)在在一個狹小的、黑暗的屋子里跳舞,而這不同的“版本”之間的紐帶則是一種狹隘的迷戀——這種迷戀本身也帶著狹隘的目的。

而人與人之間最需要的又是怎樣的紐帶呢?而多強的紐帶才足以讓我們減輕孤獨的痛苦呢?換作你,你會用四個月的時間來換取一段不良的情感關系、一個小時的卡拉OK,和跟一個機器人專家在大阪酒吧的慢舞嗎?你會用幾周毫無意義的機器人性愛來換取生理上的舒適嗎?你會用幾次不滿意的約會來換取一次跟一個聊天機器人親密無間的電話交談嗎?你會用舞伴腰肢扭動的體驗來換取未來最完美的硅膠“皮膚”的觸感嗎?你會用和我跳舞的機會來換取和雙生子機器人跳舞的體驗嗎?

曲終人散。酒吧門外,漆黑的購物廣場彌漫著死寂。浩和我分道離去。

我離開了日本,把和浩度過的時光拋于腦后。

也許很快,我也會把和伊森度過的時光拋于腦后。現(xiàn)在的我們都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們能夠說得準的只有我們之間那11000多公里的距離。

于是,我和伊森順其自然地交往著,用聲音代替肢體接觸,通過語言來維系我們之間的紐帶。我們細心安排彼此之間的通話和那些成堆的短信。我仔細聆聽他那深沉而又如音樂般美妙的聲音,想象他坐在他那角落的辦公室里,四周環(huán)繞著寫字樓的玻璃落地窗。我們?yōu)閷Ψ街v述專門存下來的奇聞趣事。我們給對方分享自己喜歡的音樂和電影。為了讓對方更加了解自己的生活,我們也會交換照片。我能想象到他低頭看著手機的樣子——他低頭的時候脖子后面會有一個小小的凹陷。

的確,由于距離的緣故,我們幾乎不“了解”對方——但我們卻猶如兩個同步的人,身體里都住著一個彼此。在日本的那段時間里,我們短暫地有過肢體接觸;而在那之后,我們所有的聯(lián)系,都從這短暫接觸中萌芽而生。他曾告訴我,在我離開后的那個星期里,他有兩次在半夜起床,半睡半醒地打開加熱器,并從衣柜里拿出一個額外的枕頭——他的一部分告訴他,我仍在他的床上睡著。盡管我已經(jīng)離開,在他看來,我的身影卻仍回蕩在他的家中。

我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墜入愛河。

在這個故事發(fā)表后,石黑浩在東京未來科學博物館(Miraikan science museum)推出了他的“最美麗的女人”——Erica。它能夠自主運作、解析人類言語,并通過神經(jīng)網(wǎng)絡運算做出應答。Erica模型目前被日本的三所大學用于人機交互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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